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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越成了胭脂铺的青尾狐

青南城,烟雨巷,胭脂铺,美人坊。

传言,经营胭脂铺的女子是个倾国倾城、顾盼生娇的大美人儿,甚至比那烟雨巷里最出名的潇湘阁花魁妗柔还要美上几分。

可惜,只有传闻,寻常人鲜有机会得此一见。

但那胭脂铺里的胭脂,却是一顶一的好,似有画皮之效。就连宫里头的娘娘,也每逢初一十五,都会派遣宫人们乔装打扮,专门来买这美人坊的胭脂。

美人坊的胭脂,便是如西施般的女子抹上,也能变成俏丽佳人。

那胭脂颜色均匀清淡,香气扑鼻,一天不散。

若是用久了,那香味便能顺着血液,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。

自此,美人坊的传言便这样,一传十,十传百,使得青南城上下,人人皆知。

还有外来商人,专门为了一堵美人坊老板娘的容颜,特地登门拜访,却每每连门都进不去,失望而返。

青色的纱帐轻垂,雕花小案上点着熏香,烟雾袅袅升腾,宛如云烟,气味缓缓在室内飘荡—,煞是好闻安神。

一只白如羊脂的手臂缓缓撩开帘子,手腕上系着的红绳看上去分外显眼。

“萤桃,进来,”

软软糯糯的女人嗓音从纱帐内传出,接着,一双小巧精致的脚露了出来,那双细白如玉的脚踝处,同样绑着两节红绳,白皙—透明的脚背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,缓缓踩进一双绣了青莲的素色绣鞋里头。

“吱嘎——”

雕花木门被人推开,一位面上覆盖了大片胎记的女子低头走了进来,将手中的水盆稳稳放于木架上,浸湿了布巾,恭敬的递给女子。

那女子终于缓缓露出本来面貌,肌白如雪,杏嘴桃腮,眼尾上挑的桃花眼里波光潋滟,仿佛透着欲语还羞的情话,惹人爱怜。

她窈窕有致的身子上松松罩了一件棉麻布—袍,遮不住的玲珑曲线,领口微微下滑,露出一—小块诱人香肩。

美人懒懒的接过布中,慢条斯理的擦拭手指,眼中困倦的噙着泪意,仿佛还没睡醒般的又重新趴在了小案上,乌黑的长发没有梳理,十分柔顺的垂到脚踝。

她爱娇的斜眼看向低垂眉目,神态恭敬的女子,笑意盈盈,“萤桃啊,你来我这儿也有些日子了吧?”

女子眼睫动了动,越发弯了腰,“是的,老板娘。”

“咯咯咯……”美人抬腕掩住红唇轻笑,

媚眼如丝,语气轻佻,“哎呀,为何非要叫老板娘呢?多土的名字呀,不如叫我的名字吧?说来有缘,我和你的名字中都有水果,我叫司梨呢——”

美人笑起来,香肩微颤,即便身为女子的萤桃,这几个月来,就算日日相见,依旧能被她的笑靥轻易俘获。

若是那些世间男子看到,岂不是势必要迷了心,失了魂?

萤桃眼神一颤,低声叹息,“奴婢不敢”。

不敢,是真的不敢,没有一丝掺假成分。

直到如今,她都不知道,这个娇媚入骨艳三分,倾城倾国的神秘女子,究竟是何来历。

她曾是去年秋闹科考榜首谷庆泓的夫人,谷庆泓自幼穷苦,父母双亡,全靠唯一的祖母照顾。

后来,她嫁入家贫如洗的谷家,成为谷家媳妇儿,虽面貌丑陋,快到二十都未嫁娶,但她自认,在家孝顺祖母,伺候夫君。田里田外都由她一手操办,从不敢让一心读书的谷庆泓操持半分。

明明二十来岁如花的年纪,偏偏因为家里的重担,将她本就瘦弱的脊梁,压得更弯。

可她每每看到夫君英俊的面庞,满腹诗文的才气,便觉得为之丢掉性命,也甘之如饴,

她自知丑陋,从不敢抬头明目张胆的看着夫君,她知道夫君不喜欢她,只是碍于家里穷苦,没有女子愿意下嫁,而祖母年迈,家中无人操持,才勉强娶了她这个乡里乡外出了名的丑女。

她有自知之明,但谁人没有女子心思,她也偷偷幻想过,也许她全心全意相待,定能得到夫君另眼看待。

婚后第三年,谷庆泓要赴京赶考了。

她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,包括父母唯一给她的陪嫁,一支成色极差的玉簪,勉强凑够十两纹银,供他赴京花用。

他拿到银两后,没有一声感谢,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过。

好像她为他奔波劳累,砸锅卖铁,全是理所当然。

那时的她被情意冲昏了脑袋,想着也许不久后,心爱的男人便会官袍加身,苦尽甘来,便觉得心满意足。

谷庆泓离开的那日,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早上,细雨霏霏,她特地起了个大早,用了上好的细面,给他做了一些干粮,满心欢喜与不舍的送他到了村口。

见他上了牛车,头也不回的奔向远方。

那时的萤桃还不知,这一去,是真的一去不回。

祖母卧病在床,谷庆泓在外科考,祖母禁止她向他报信,以免扰乱心智,误了考试。

于是,祖孙俩相依为命,因家中值钱之物全被变卖,日子过得益发艰难,每逢县里放榜,萤桃便巴巴跑去观望,每次见夫君步步高升,便觉得满心都是欢喜。

街坊邻居都笑着打趣她,马上就要当上状元夫人咯。

她只是轻笑不语,心中是为夫君满满的骄傲。

那年严冬,青南城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,漫天大雪堵住了青南城与外界的路。

祖母到底是没有撑过这个冬天,死前依旧紧紧抓住萤桃的手,嘱咐她不要告诉谷庆泓,让他一心一意考试,将来光耀门楣。

她含泪答应,祖母死后,她在左邻右舍的帮衬下,强忍着孤独无依的慌乱,料理了祖母的后事。

夜里,她孤零零的为祖母守灵,跪了三天三夜,后事结束,她大病一场。

病因是寒气入体,膝盖骨肿的不能下路,自此落下病根,每逢夜里,膝盖骨里便针扎般的冷,

父母不忍,劝她回去居住。

她不肯,依旧每日到村口等待夫君的消息日复一日。

来年大雪终于消融,京城的消息送到青南城,夫君果然不负所望,高中榜首,被圣上亲自封

为状元。

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惊天噩耗,圣上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,徽阳公主,许配给了夫君。

不日,谷庆泓便会官拜朝堂,成为一人之上,万人之下的驸马爷。

当初奉承她的人有多少,得到消息后奚落她的便有多少。

她躲在破落的屋子里以泪洗面,不肯出门,深信夫君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。

然而满怀期待的心,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殆尽.

夫君没有回来,他不要这个家,不要她这个妻子,甚至连亡故的祖母也不肯回来拜祭。

萤桃想,他大概是真的受够了穷苦磨难,才不顾一切的想抛开过往一切,去追求富贵荣华

到底,是错看了他。

萤桃沉寂了几日,在左邻右舍的冷眼中,她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。

她要上京,亲眼看看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,该是如何春风得意!

她卖了家中田地房契,只身一人赶往京城。

因相貌丑陋,处处招人嫌恶嘲笑。

初春三月,乍暖还寒,她旧疾复发,千里迢迢拖着病体到得京城,只剩下半条命在。

那日正是状元郎迎娶公主的日子,官兵开道,百姓夹道相送,面容俊朗的谷庆泓骑在高头大马之上,一身绣金红袍,笑如春风,好不威武。

后头镶金镶银的大红八抬大轿,队伍再后头,便是绵延数条街道的嫁妆。

她没读过书,但偶然听到夫君说过十里红妆。

那时萤桃便知道,她无论哪一样,都比不过这位从未谋面,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徽阳公主。

深夜,她躲在高大巍峨的公主府墙角,府内觥筹交错、鼓乐齐鸣,墙角外挂着喜庆的红绸,灯火通明下的宴会开到深夜。

她看着那些非官即贵的老爷夫人们在下人的搀扶下,上了马车,绝尘而去。

恍然间发现,原来,她与夫君已经是两个世界。

只不过一墙之隔,萤桃默默坐着,冰凉的地面丝毫及不上她内心的寒冷,夫君今日大婚,他与公主的洞房花烛夜,该是何等温柔?

那个令人羡慕的公主,会享受到她从来都享受不到的待遇。

公鸡啼叫,金光破开云层,缓缓洒下大地。

萤桃眨了眨酸涩的双眼,彻夜未眠下,居然丝毫没有睡意。

公主府的下人发现了她,把她当成街头的疯婆子,扬着棍子喊打喊杀,像拖着什么恶心的东西,将她一路拖出了公主府所在的大街。

身上自然是满身伤痕。

不过,都无所谓了。她本该是谷庆泓的正房夫人。

如今,只因地位差距,被下人们当做疯婆子,嫌恶的赶走。

她狠狠呕出一口鲜血,在京城百姓指指点点下,拖着残败的身体回了青南城。

自然路上又是一番奔波,她被抢了所剩无几的盘缠,无助的窝在路旁的草垛内取暖。

前些日子,被人当做疯妇对待。如今,衣衫破旧,满头枯草,可不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疯婆子吗?

她仰天长笑,凄厉的呜咽在夜色下宛若女鬼,分外渗人。

惨白的月光下,枯死的枝干上黑色的乌鸦十分诡异的叫唤。

“啊——啊——”

一阵冷风吹过去,黑色乌鸦拍打着翅膀,口中叫着飞走了。

马车的车轮轱辘声从远处传来,萤桃睁着无神的双眼,直愣愣的没有焦距。

那辆马车在她身旁停下,一双在月色下白的扎眼的小手轻轻撩开马车帘子,马夫恭敬的垂眼伸手,将车上的人扶下。

首先落入她眼中的,便是一双蹬着素色绣鞋,脚面青筋透明的脚。

她怔怔的看着这双脚,迟疑着抬起双眼。

那是一个长相极美的女子,在月下美的不真实。青色的长裙,外头裹着件鸦青色刺绣披风,媚眼如丝,红唇丰润。

此刻,她正噙着笑低头看她,许久,才徐徐出声,“这是怎么了?怎在这儿待着?”

她的声音也好听,是萤桃听过最好听的嗓子了。轻轻涟涟,仿佛水般能流到人心底去。偏偏那说话的语调,一波三折,似带着撩人的小勾子,慢悠悠的,能让人身子酥了一半。

萤桃又想起夫君迎娶公主那日,那个没有露面的徽阳公主,会有眼前的女子美吗?

随后,萤桃又断然摇头,不知怎的,她就是觉得,即便是千娇万宠的徽阳公主,在一身素。布衣裙,粉黛未施的女子跟前,也是抵不过半分的。

女子的气质很复杂,柔中带仙、仙中又糅杂着媚,偏偏那双极美的桃花眼低澄澈如水,素色衣衫裏住玲珑有致的身体,衬的整个人纤尘不染。

见她不回答,女子轻轻蹙起了柳眉,那眉宇间的愁绪,真不知会惹得多少男人心碎。

“怎么?不会说话?”

萤桃晃过神来,面上带了点儿难堪的潮红,讷讷道:“我、我没有家……”

“快些起来,地上凉,咱们女人啊,可要好好爱惜自己。”

一句话拨动了她的心弦,她抬眸去看,女子已经先一步上了马车,正伸出手等她。

只怕是个富家女子,在她面前,都会自惭形秽的抬不起头吧,更何况是她?

‘啧,可怜见的,居然无家可归么?”女子眉头皱的更紧,眼中露出怜悯,她点着红唇思索了半刻,突然一抚手掌,“这样好了,你既无处可去,可愿随我走?这天寒露重的,也不知何时会下雨,你一介女子,断不好让你一人流连在外,连片瓦砾遮雨都没有。”

萤桃瞪着双眼,似乎不是太明白女子的话,喃喃着重复一遍又一遍,“跟、跟你走?跟你走……”

女子笑了,清丽的容颜比天上的月光还皎洁,“是了,跟我走,愿意么?”

“我、我真的可以?”

一只玉白的小手直接伸到了她的眼前,晃了晃,圆润的指甲干净可爱,她看了看自己指甲缝里常年洗不去的污垢,手掌干裂粗糙,颜色发黄,跟眼前白的快要发光的肌肤比,真真是一个是天上的明月,一个是地上的沙砾。

她不敢伸手,女子却直接弯腰拉住了她的手,将她拽起来。

这回,她没有再做迟疑,将自己布满污垢的手掌轻轻放入那只柔软温润的小手里。

马车再次启动,从始至终,车夫都未曾说过一句话,只是闷声不语,一言不发的赶路。

车轮滚动,也带着她朝不同的人生奔去。

回到青南城后,她将自己的境遇说与女子听,女子听后,没有落泪,甚至没有同情,她只是淡淡哦了一声,叹一句,“世间男子多薄情啊。”

这事,便彻底揭过。

她留在女子的胭脂铺子里做下人,每日为她端茶送水。

看她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,醒来后便倚在榻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,或是养鱼看花。

只有极少的日子里,会抽最少的时间,做几盒颜色鲜亮,气味芬芳的胭脂口脂。拿到店里,不出半日便能被抢个精光。

而一盒胭脂的价格,却是她穷极一生,都赚不来的银两。

至此,她对女子的敬佩又多了几分。

羡慕她能如此潇洒的过活,从不为任何人低头。

每日铺子外都有许许多多达官显贵跑到门口,对着楼上的花窗伸长了脖子去望,妄想哪一日能得到这位传言中,有着倾国之姿的美人的青眼相待。

门口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,新的人又不断补上,遗憾的是,没有一个人能踏进楼上一步。

似乎,那是一个禁忌。

没有主人的允许,谁也不能踏足。

直到某一日,见她日渐沉寂下去,女子倚在栏杆处一把接一把朝鱼池里抛洒米糠,看着色彩斑斓的鱼儿们纷纷从池底探出头去争夺米糠,,头也不抬的淡淡道,“你似乎很不甘心,这些日子,你过得并不开心吧?”

萤桃知道,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。

心中涌上莫大的无力,她抿唇,应道。

耳边响起悠长的叹息,“人啊,有时候要学会往前看,那里,才是咱们应该去的地方,老是往后看,耽误的,可只有自己。”

萤桃苦笑,“谁道不是,可我不甘,我为他当牛做马,就差把性命拱手相送,然他富贵之后,竟转眼便将我忘了个干净。”

言罢,语气突然愤慨起来,“我落到如此田地,背弃父母,无家可归,可他倒好,官袍加身,美人相伴!从此前途一片平坦,荣华富贵触手可得,再看看我!呵……”

她嘲讽一笑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被她咬紧牙关,不肯落下.

女子终是回头,深深看了她一眼,波光潋滟的桃花眸子里,没有过多的悲悯,她言语淡然,“既然如此,便让我来帮你吧——”

“帮?”她歪头,眼泪已在眼底干涸。

女子突然就笑了,”是的,可你要拿东西来换呀,你想要什么?美貌?然后用它去挽回你夫君的心?我通通都可以为你实现,可,你想好了么?要拿什么换呢?”

她急了,眼泪瞬间涌出眼眶, “我、我身无长物,有什么东西,是能交换的啊……不管是什么,即便是我的命,待我报仇之后,你也尽可拿去!”

若没有女子当初相救,她早已是路边一堆枯骨,无人问津。

现如今,这个神秘的女子,竟跟她说,她所想要的,只要有足够的交易筹码,都能实现。

她如何不心动?

犹如坠入无间地狱的人,落地前唯一抓住的救命稻草。

无论真假,她都愿一试。

女子掩唇轻笑,眉目流转间娇嗔道:“我只是个买卖人,要你的性命做什么,我且问你,是否无论我拿走你身上的任何东西,你都无怨无悔?”

她咬牙,目光坚韧,“是!请姑娘救救我吧!”

“救你可谈不上,”女子扔掉最后一把米糠,随意拍了拍手,姿态摇曳的信步走来,在她耳边喃喃,“既如此,便把你的爱给我吧——”

“爱?!”她瞪大双眼,有那么一刻,她觉得自己被戏弄了。

女子轻轻抬眼,“是啊,爱,用爱浇滩出来的花朵,可是做胭脂上好的材料呢。”

萤桃突然泄气,讷讷道:“这种犹如无形的东西,如何取得,若你真能取走,便随你了,我受这情爱折磨多年,不要也罢!”

女子再次轻笑,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,她眉眼间似乎总是带着浅淡的笑意,仿佛不知愁苦。

思绪渐渐被现实拉回——

自那日荷花池的对话已过去三个月不止,她曾听说,远在京城的徽阳公主有了身孕,还听—说,新任的驸马爷原配没有福气,刚刚苦尽甘来,却因积劳成疾,撒手人寰。

听这话的时候,她人就活生生的站在人群中央。

看说书人敲着醒木,在堂上说得唾沫横飞,底下吃茶的百姓听得如痴如醉,仿佛真的亲眼见证了她的过往一般。

呵,简直可笑!

她已经等不及了,迫不及待的想让谷庆泓付出代价。

那日女子只让她闭上了双眼,而后头顶被人轻轻拂过,她甚至来不及想什么,便觉心口一空,有个她迫切想抓到的东西,从身体内流失了。

她不知道女子怎么做到的,事后她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,每每急迫的问女子何时实现她的愿望,她总说,“再等等,再等等……”

这一等,便是六月初了。

”等不及了是么?罢了,本还想多留你两日,只是看样子,你的心结,是无法解开了。”

女子撑着桌子起身,趿拉着绣鞋,露出一小块圆润白嫩的后脚跟,缓缓转进了内室。

萤桃的心忽然就被什么攥紧了,她死死盯着桌案上徐徐升腾的袅袅檀香,死死掐住手心,垂眸等待。

一只小手拖着盒巴掌大的胭脂盒子递到她的眼前,她掀起眼皮,迟疑的动了动手指,那瓷白的盒子上头,画着一位巧目盼兮的女子,美的让人炫目。

她又看了看面前歪头淡淡凝视她的女子。

无论画上的人物多美,也总是赶不上她的。

女子手又朝前送了送,“拿着吧,今儿我便再留你一夜,明日一早,必须离开,这是我的规矩。“

她眨了眨眼,突然想落泪,硬生生被她止住。

她知道,女子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作出悲戚软弱的样子,她喜欢笑,笑的越明媚越好,

于是,她便扯开嘴巴笑了,虽然知道,此刻的自己肯定很难看。

她抖着手,终是接过那盒不知是什么材质,入手冰凉刺骨的胭脂,缓缓下拜,“多谢姑娘!”

女子却已困倦的扯了扯衣领,媚眼如丝的眼睛里滚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,不耐的朝她摆了摆手,转身瞬间,留下一句,“好自为之吧。”

“是——”

一身破旧粗裙的美丽女子呆呆的坐在梳妆镜前,昏黄的青铜镜内倒影出的模糊倩影,眉如翠羽、肌若白雪。眼含秋水,美目盼兮,樱唇小巧,鼻梁挺翘。

她死死咬着唇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镜子里头的女子,乌黑的长发在烛光下柔滑发亮,余光中,镜子前唯一摆放的那盒胭脂,上头的美丽女子正在逐渐消失,她不敢置信的伸手去抚摸,而后再次愣住。

这不是自己的手——

这双手在烛光下莹莹发白,纤细的指尖一—点淡粉,柔软温润,漂亮的仿佛精雕玉琢而成。

她颤抖着起身,一点点缓慢的,褪掉身上不住摩擦皮肤的粗布长裙,衣裙缓缓坠地。

肤如疑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。

整个身体在烛火下宛如一块上好的暖玉,纤腰不及一握,身体曲线便是同为女子的她见了,也不由面露痴迷。

这是她吗?

下唇被咬出血,疼痛让她缓过神来。

望着胭脂上的女子彻底消失,成为镜中的模样,她慢慢弯起唇,笑了。

那笑中带泪的模样,煞是楚楚动人。

这是她一—

美人,真真是做什么表情、动作,都美的惊人呢。

不是吗?

天亮了,窗外却开始浙浙沥沥的飘起小雨,灰瓦下的青石板上积了一小洼水,被不断砸下的水珠惊起一圈圈儿涟漪。

窗内,桌案上头的蜡烛终于燃烧殆尽,房屋内飘荡着浓郁的蜡烛气味,她呆呆望着镜子里头的女人,痴坐了一整夜,鸡鸣破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。

回过神来,便见本毫无一物的桌上,摆放了一套华贵的衣裙,并百两纹银。

她眸光闪烁,隔着花窗朝对面紧闭的窗户。望去。

小雨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,翠叶愈发绿的动人。

她知老板娘不喜离别,走时只是恭敬跪地到她门外磕了三个响头,穿着那身水袖烟紫长裙

,彻底踏上与前半生完全迂回的道路。

胭脂铺的大门在她身后自动紧闭,她知道,这一去,便再也没有回头的时候。

转身离去的瞬间,她眼神轻闪,阁楼上对着街道的花窗,似乎露出了一点儿水绿。

“唉,又走了一个……”

女子垂眸,纤长疏朗的眼睫遮住了那双流光溢彩的潋滟水眸,她单手撑腮,靠在窗前,水绿广袖随着动作滑到手肘,露出一截雪白藕臂。

这人,自然就是穿越到这个世界快三百年的司梨。

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,追完小说《美人王妃被追记》竟穿越进了小说世界,而且穿越到了离剧情开始还差三百年的青丘,那里,是狐仙的居住地。

这是一个仙魔混乱的世界,有妖、有魔、有仙、有人。

司梨是青丘狐现任大祭司的女儿,未来女主凤星的姑姑,与自己同名同姓。

青丘有个传统,便是成年的小狐仙,要去到人界历练。便是这次历练,凤星结识了大景朝最小的王爷景空业。

二人相识之后,如胶似漆,互相结伴游玩,很快便双双陷入爱河。

这事儿很快传回青丘大祭司的耳中,她震怒之下,下令派人立马将凤星带回青丘处罚,司梨从小看着凤星长大,知道她这丫头性格固执,认准了的事情便是打死她,她也不会回头。

她与凤星感情极深,生怕凤星因偏执己见受到母亲责罚,便请命与左右使一同前去。

果然如司梨所料,凤星见事情败露,打死不肯跟随司梨回青丘请罪,反而决意留在人间,此生不回青丘!

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终是惹怒了青丘长老,他们轻而易举的将凤星带回青丘,关入莲佛洞内,命她潜心修行,然她早己心恋尘世,哪还能静下心神修炼?

整日在洞内以泪洗面,哀求负责看守她的姑姑司梨放她离开,司梨不肯,她便跪地磕头,直磕的身下的青石板上沾满鲜血。

言语悲戚,字字泣血。

司梨不忍,终是酿成大错,心头一软放凤星走的后果便是被抽去灵骨,逐出青丘,从此再—也不能踏入青丘一步。

失了灵骨,成为肉体凡胎,但她想到凤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,得以与心上人长相厮守,也不算遗憾了。

却不知,世间男子多薄情,何况生在帝王家?

景空业位高权重,身份非凡,怎能是凤星区区一个没有身份背景,甚至来历不明的女子能配的上的?

她劝凤星及时回头,回青丘认错,不要再执迷不悟。

但一心向往爱情的凤星已经被冲昏了头,一往直前的冲进了王爷府,成为他后院儿中没有名分的一名侍妾。

她天真的以为,她跟景空业的感情是不一样的,不受尘世规矩束缚的,刚开始,两人确实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,景空业为凤星远了后院儿的其他女子,

后来,凤星有了身孕,不能再与他同房,他便开始渐渐流连其他侍妾居所,

凤星得知后与他大闹一番,却被他斥责无理取闹,世间哪一个像他这样的男子是只有一个女人的?说出去平白让人笑话。

她悲愤欲死,找到司梨大哭一场,司梨怜她,再次劝她回青丘,心思复杂的人间,不适合她。

凤星后悔了,可她已有七月身孕,她不能让孩子成为没有父亲的野种。

她毅然回去,即便再也回不去那个两人恩爱如一人的过往,然司梨知道,若心里真的没有奢望,又怎会一次又一次卑微的受他践踏?

司梨心痛如刀割,她们是高高在上的狐仙啊,从来都是世间男子仰望她们的存在,何时轮到一个卑微如草芥的男人肆意践踏?

爱啊,到底是什么东西?

凤星死了,死的令司梨措手不及,她的尸体被草席一卷,随意丢弃在乱葬岗,那个她曾经爱极了的男人,至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悔恨的眼泪。

青丘没人派来收殓,她自知,一旦被逐出青丘的狐仙,便是过得再凄凉落魄,也不会有人问津。

那夜下了瓢泼大雨,司梨提着的灯笼早被。雨水打湿,衣裙紧紧贴在身上,冰凉的雨水顺着她披散的黑发流到脸上,打的她睁不开眼。

她疯了似得破门而出,一路不知摔了几跤,手臂上全是乌青,终于在夜幕彻底黑沉下来之前,赶到了遍地尸骨的乱葬岗。

凄凉的晚风在四下空旷的田野上打转,枯死的枝干之上,黑色乌鸦不祥的叫着,那些已经腐烂了的尸体,被惊雷一照,露出惨白的骨头。

骇人至极——

即便活了几百年,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。

当时腿软的几乎走不动路,她跪在地上,拼命向前攀爬,不顾恶臭、恐惧,翻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。

乱葬岗的尸体太多了,那场雨下了多久,她便找了多久,衣裙早已被不知名的东西沾染的脏污不堪,发丝凌乱的像个疯子,枝头乌鸦“啊、啊——”的叫了一夜,天光破晓时,她终于找到了凤星,

司梨喜极而泣。

随后身体彻底僵硬住,她颤抖着掀开她身。上裹着的破烂席子,凤星苍白的小脸上带着痛苦,雨后放晴的天空却映不进她的眼睛,她是睁着眼睛去的,肚子鼓的老大。

她到死,也没有等到心爱男人的回头。

甚至连满心期望的孩子,也随她一起去了。

她趴在她已经僵硬冰冷多时的尸体上嚎啕大哭,凄厉的呜咽传出几里。

偶尔几个不得不从此路过的游人,也被她凄惨绝望,宛若女鬼的模样吓得落荒而逃。

后来,司梨将凤星的尸体火化,带着她的骨灰千里迢迢赶到青丘山下,跪在那里三天三夜

不得其入。

她后悔极了,若是当初她狠心一点,在凤星求她的时候没有放她走,也许今时今日,凤星还是高高在上的狐仙,受尽族中长老们的喜爱。

便也没有了如今惨死的下场,受尽凡尘困扰。

剧情提示司梨要挽救接下来的惨案,扮好女主的姑姑。

司梨知道她唯一的心愿,便是让凤星不再重蹈覆辙,为情爱所累。

她没有想要弄死景空业,为凤星报仇,而是她心里清楚,一切不过是凤星心甘情愿的飞蛾扑火,人间男子都是如此,是她自己看不真切,怨不得旁人。

再来一世,她也只愿凤星能够好好的,不再遇到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。

至于其他,都随它去——

眼见凤星的一百岁生辰即将到来,剧情也拉开帷幕,司梨便满心怅然。再睁眼时,外头夜幕四合,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皎洁的白月亮高高悬挂于夜空,繁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。

司梨不饿,便也没胃口吃饭,整个铺子里静的有些过分。她懒懒的趴在窗棂上,探头望向斜对面那座三层阁楼,门口香风阵阵,是青南城最有名的花楼,潇湘阁。

她突然有些想念了。

妗柔是潇湘阁的头牌,也是她的老顾客。她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店里挑选几盒上好的胭脂带回去,司梨也每次都会给她抹去零头,或是送上几块她新制的香胰当做添头。

她透过半开的花窗看着小巷子里,马车络绎不绝,猜测潇湘阁这是有大贵人选中这里宴客,妗柔身为潇湘阁里最炙手可热的头牌,自然是走不开的。

即便今日是十五。

窗外的雨依旧在丝丝的下,她怔怔盯着对面儿一家立于烟雨巷的老宅子门前,那两只褪色严重,被风吹的乱转的红灯笼发呆。

日子过得太久,她人便也懒倦了下来,不过看了一会儿,便哈欠打个不停,眼皮沉重的快要睁不开。

于是,她干脆顺从自己的心意,晃悠悠的趿拉着绣鞋,再次晃回了那张刚离开不久犹带余温的拔步床上。

看样子她是不会来了。

司梨叹了一声,手指虚虚一弹,花窗自动阖上,她抬手挥灭了烛台,将自己再次埋进香软的被窝,打算睡个痛快。

深夜,铺子外头的大门忽然被人敲的震天响,司梨头痛,不予理会,翻个身抓起香色锦被蒙住脑袋,继续埋头大睡。

然而,外头的人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,手下动作越发用力。

她翻身坐起,无奈的抬腕掩唇打了个哈欠,睡眼蓬松的裹了件披风,趿拉着绣鞋朝楼下走去。

外头的人显然等不及了,开始扯着喉咙大喊,“司梨姑娘,司梨姑娘!开开门啊,我是阿玫啊,司梨姑娘……”

大力拍门的动作落了空,阿玫刹不住力道一个猛子向前扎去,被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稳稳扶住站好。

司梨手中提着盏青莲灯,瞥着她发红的手掌问她,“这大半夜的,做什么扰人清梦,可是你家小姐要胭脂?进来坐吧,我去给你拿。”

还未转身,阿玫已经眼眶发红的紧紧拉住她的手,嗓音止不住的恐慌,哽咽道:“不是的,司梨姑娘,您去看看我们小姐吧,她、她不行了……”

美丽的眸子瞳孔紧缩,司梨眯着眼,似在认真分析她的话,“你说,妗柔?”

”是啊,您去看看她吧!呜呜呜……我家小姐真是太可怜了,她、她……”

司梨蹙起秀气的眉头,抬手打断了她,很严重?我早说了她待在那种地方迟早出事儿,走吧,去看看!”

阿玫匆匆擦了把眼泪,应了声,连忙在前头带路。

司梨阖上门,跟着她从潇湘阁后门悄悄进去,刚一进入潋滟房间,她脚步便顿住了。

空气里弥漫着冰凉的死气,鼻息间仿佛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,她看了阿玫一眼,她已经自动噤声,只眼眶红肿,不住往下扑簌簌掉着泪珠子。

轻轻放下青莲灯,她抬步缓缓朝掩着纱帐的内室走去。

撩开纱帘,血腥气味更重,熏得她皱紧眉,加快了脚步,匆匆来到床边。

妗柔此时面色惨白,哪还有丁点儿人气,躺在床上只有出气,没有进气,全靠口中的参片吊着命罢了。

见司梨走来,她美眸眨了眨,艰难的笑着,抬手去拉她的。

司梨忙将手放进她掌心,入手便觉得那触感真的和死人没有任何差别,冰冷,僵硬。

她气若游丝,说一句便要喘上一阵儿,“你来啦?”

司梨不答反而,见到她脖子上几乎被咬下的皮肉,顿时知道了是怎么回事,眸中掠过暗光,她叹气,“何苦呢?”

妗柔笑的艰难,“苦什么?我自己选的路,如今,我也认了。”

司梨不再说话,只是握紧了她的手,陪她静静走完最后一程,

看到这里,所有人应该已经明白了,妗柔和司梨做过交易,但她不愿拿爱来换,便每逢初一十五,交给司梨一滴心头血,以此换取令人惊羡的美貌。

司梨没问过她为何投身烟花之地,不接客、不陪酒,她如今的下场司梨是料想的到的,一日两日,客人贪图新鲜,也许会放过她,可哪日要摊上个位高权重的,她便无路可逃。

如今,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。

潋滟最终没有熬过去,她在外头刚刚露出鱼肚白时,缓缓阖上了那双无论何时都浸满了忧愁的眼睛。

外头的又开始下起小雨来,不知是否老天也在为这个半生凄苦的女子感到惋惜。

至少司梨是遗憾的,来到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朋友,彻底与她天人相隔。

司梨希望她走过轮回时,不再那么执着,安安心心的投胎,来世做个好人家的姑娘,

那盏青莲灯的灯芯早就熄灭了,司梨一手提着它,一手捏着把妗柔所绘的白玉兰花样的油纸伞,慢悠悠的晃荡在这条弯曲迂回的青石小巷内。

人各有命,她不能干涉。

干扰天道,是会受到惩罚的而且,妗柔只怕早就累了倦了,虽然死前的遭遇太过屈辱,但结局,也算殊途同归了吧?

她垂着眸子漫无目的的想,青色的裙摆上溅了不少水花,她也没心思去理,下一刻却撞上了什么东西。

身子惯性的往前一扑,被两只修长的手臂牢牢扶住,才避免摔倒。

低头的那一瞬间,司梨闻到十分特殊的药香气味,而后迅速站稳,抬高伞沿儿朝那人望去

温润冷淡的眸,眼尾微微下垂,睫毛纤长疏朗的样子,显得人畜无害,他应该是个久病多年的人,坐在轮椅上,一身月白长袍上绣着飘逸雅致的仙鹤,皮肤苍白,略略泛白的双唇不沾血色。

见到她容貌的那一刹那,男子有一瞬间的晃神,只是很快便反应过来,略有些窘迫的垂下眸子,语气歉疚道:“姑娘见谅,在下无意冒犯。”

倒是个有礼的,只是待人接物太过疏远了些,骨子里,便是用这副疏离又不会令人难堪的态度,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吧。

司梨轻轻摇头,神色疑惑的看了看他被不断落下的雨水打湿的衣袍和墨发,“公子,您这是……?

他抿唇似乎很不好意思, 嗯,出来的太过匆忙,没有带伞。”

可看他淋在雨中,颇有点自得其乐的模样,好像事实并不像他说的那样。

她眼波微动,伞已经先一步举了过去。“公子,前头便是我的店铺了,若是无事,就先进来喝杯茶,避避雨吧?”

“不必了,我……”男子张口想拒绝,话还未尽,手中被强硬的塞进一盏青莲灯。

女子轻轻涟涟的嗓音在后头响起,“公子先帮我拿着吧,我来推你。”

缓缓轻叹,男子不得不接过那盏灯,眼睫微垂,让人看不清神色。

身下轮椅缓缓移动,女子推着他漫步于悠长的空巷,头顶垂下一片暗光,他掀起眼皮,抬眸去看,便见不知何时,女子的那把玉兰花的油纸伞已经移到了他的头顶。

清冷的眼神微动,他张了张口,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寂。

女子的店铺果然如她所说,距离方才的位置并不远,

他抬起眼眸,干静的目光落在店铺上方,那块刻着美人坊的黑色匾额。

在整条巷子里,还真的是平平无奇的存在。

奇怪的女子,奇怪的店。

女子动作轻柔的将他推了进去,店铺里头装饰简单,几排木架子上摆放了些瓶瓶罐罐,空气里弥漫着女人家身上惯用的脂粉气味。

男子知道,这是家胭脂铺。

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到了他的手边,他垂眸去看,细白如玉的手指头搭在骨瓷茶盏上,恍惚有种,她的手比这雪白的瓷器还要白上三分的错觉。

司梨见他不语,轻笑着歪了歪脑袋,“公子,喝茶。”

“啊?哦……”他终于反应过来,暗骂白己从不是贪恋美色的人,今日却连连在这女子面前出糗,心里念了一句佛语,决定回去定要在佛祖面前告罪。

虽碍于身份不能制度,但他名字,却早以在普陀寺挂了僧号。

茶水入口,冲散了不少冰凉的湿气。

他轻抿茶水,莹润的眼珠盯着杯盏内随着水波起起伏伏的花朵,思绪又慢慢飘散,不知放空到哪里去了。

司梨上楼给他取了块干净的布巾下来,下来便见男子苍白消瘦的双手捧着茶盏出神,愣了一愣,方信步上前。

‘公子?”

“嗯?”他动了动眼珠,垂眸温润道:“不必如此见外,唤我空缘便可,”

“空缘?”司梨重复了一句,无声的将这个名字反复在唇间咀嚼数遍,笑着再问,“那贵姓呢?”

空缘摇头,“只有名,没有姓。”

忽然,他修长苍白的食指点了点膝盖,声音平静无波,道,“我该回去了,今日多谢姑娘的招待。”

司梨眼里划过失望,好不容易再次遇到一个令自己心里自在的人,这么快便要走了。

她很快恢复过来,看了看外头,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,于是,她回头敛眸轻笑,“那我送你出门,伞你便带着吧,防止路上下雨,”

空缘很快摇头,自己推着木轮来到门口,”不必了,我住的地方距离这边只有几步的距离

司梨惊讶,她走到他身边向巷子里头张望,果然见昨日还破旧褪色的灯笼,不知何时已经换了新的。

张口便道:“你住在那儿?”

空缘点头,‘嗯,昨日刚搬来,一切都未—收拾妥当,改日便回请姑娘喝茶吧?”

他本是客气,司梨岂能不知,然她却故作惊喜的点头,笑意盈盈,“那我便记下了,空缘可别忘了呢。”

他脸色果然一僵,垂眸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,从耳垂下涌上一层绯色,倒是给他添了不少人气儿。

空缘点头,“自然,那便告辞了。”

说罢,逃也似的离开。

司梨在他身后喊道,“空缘,我叫司梨。”

不知他是没有听到,亦或是不想回答,司梨倚在门边笑望他离去的背影,消失在重新掩上的大门之内。

心里因为妗柔的死带来的阴郁,似乎也消散了不少.

空缘说他刚刚迁入府中,诸事都未料理妥当,是以,司梨当真安生在铺子里头待了两日。

直到第三日,方提着自己刚刚做好的新鲜糕点,登门拜访。

彼时,空缘正在佛堂诵读,木鱼一声声回荡在庄严肃穆的佛堂内,他双膝跪于蒲团之上,欣长消瘦的脊背挺直,面相肃然,双眸紧闭,口中无声的默念经文。

母亲不放心他的身体,死活塞给他的长随元琅在外头小心敲门,受到打扰断掉的经文到底是没有接上,他徐徐叹了口气,心道母亲塞给他的这个性格跳脱的小长随真不是个明智选择。

从地上站起,他轻抚着袖子,走过去拉开门,眉宇间略带着些无奈,“什么事?”元琅是个年纪十六七模样,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童,见到空缘出来,大大的眼睛顿时放光,一股脑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倒了出来,“主子,外边来了一位长相极美的女子,说是向您讨茶来了,主子您看,是不是把她放进来?”

空缘心头一凝,是她?

他不由抿紧了唇,眨了眨纤长疏朗的眼睫,最后终是掀起眼帘,沉寂半晌后,道:“见吧,去茶亭。”

元琅挠挠脑袋,肉嘟嘟稚气未脱的小脸拧成一团儿,“不是,主子,咱们不是刚到青南城吗?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位姑娘啊?主子、哎,主子!”

空缘捏紧了手中的佛珠,冷然的眸光淡淡扫向元琅,“多嘴,快去把人请进来,今日风大,别让人家久等。”

元琅这才一拍脑门,瞬间忘了方才的话,一溜烟儿跑了出去,“主子您等着,我这就去请姑娘进来!”

司梨在门外等了许久,本以为空缘定然会想法设法逃脱邀约,却不想,府内小童终于姗姗来迟,连声道歉的将她迎进了门,

她定居青南城数十年,这座老宅子一直留在这儿,无人问津。

她这是第一次进来,亲眼瞧见府中景色,很意外,里头下人稀少,草木茂盛、曲径通幽,可见原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,府中也是有人打理的,倒是个雅致的地方。

小童毕恭毕敬的将她带到一处面朝小湖,四周垂着轻纱的六角凉亭外头。

若不是司梨阅人无数,还真被小童表面做出的恭敬给糊住。

只是细看了小童两眼,顿时心里便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
这小童竟不是人类!

头上有角,五爪——

龙?!

一只未成年的幼龙!

司梨波光潋滟的水眸缓缓收起笑意,不动声色的打量这只貌似性情单纯无害的幼龙,思衬着为何一只有着高贵血统的龙,会甘愿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,甚至病若膏育的男子充当下人,

着实令人费解。

但司梨没有从他身上感应到恶意,想来,他暂时应是无害的。

元琅见她直愣愣盯着自己不说话,被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用那样顾盼多情的眼神看着,他突然就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,扭捏道:“美人姐姐,你、你为什么一直看我啊?我脸上有、有脏东西吗?”

“啊?”

司梨眨了眨眼,一笑之下更让人炫目,她摇头失笑,“不,我觉得你很可爱。”

言罢,她抬脚迈上台阶,“空缘,你在里面么?”

纱帘内传出一道温润干净的声音,“在,司梨姑娘,进来坐吧。”

撩开纱帘,茶亭内檀香袅袅,那个面容苍白,却异常平静的男子正姿态行云流水般的摆弄茶具,听到她进来,头也不抬的为她倒了一杯茶,伸出手掌道:“请。”

司梨不露声色的挑眉,这是一杯茶便想将她打发了的意思?

她缓缓撩起裙摆,姿态优雅的坐下,扬了扬手中油纸包裹的糕点,轻笑,“说来也巧,今日多做了些糕点,便想着送与你尝尝,现下,茶与糕点,可不正好相配?”

空缘倒茶的手腕一顿,茶水洒出了杯盏,一只温软如玉的小手突然按在了他的手上,只听女子轻声漫语道:“空缘小心呀,这滚烫的茶水若是泼到了手上,定是不卷起一块皮肉不罢休的。

他却像是被什么洪水猛兽附体了一般,猛地抽回手,动作太快的原因,一把将杯盏打翻在地,脆弱的骨瓷落地瞬间,碎成几片。

空缘愣愣望着地面上的骨瓷碎片出神,半晌缓不过神来。

“司梨姑娘,请白重!”

司梨眨了眨眼,眉头一蹙,语气便带上了三分委屈,“我只是担心你罢了,若你不喜欢,我不做便是。”

空缘眼睫微颤,他不明白,司梨为何总是寸步不肯相让的紧紧相逼,他不习惯与人过分靠。近,即便是亲生父母也亦然。

似乎他打骨子里便少了那点人情味儿,对情感麻木,不喜交谈。

然,身份背景不允许他逃离,于是,他只得换做另外一种方式,请求父亲同意他来到偏远的青南城,权当养病。

父亲准了,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收拾行李,登上了来青南城的马车。

不想,来到青南城的第二日,他只不过心血来潮,到小雨里走了一遭。

无意中便遇到了这个容貌与性情一样咄咄逼人的女子,她不给他反抗的机会,口中说什么,下一步便会做到。

听到她明显低落的情绪,他恍然惊觉,自己的良好修养在面对她时,便不知不觉丢到天边去了。

他有些羞愧,“抱歉,我不该那么冲动。

女子却不再听他言语,动作迅速的起身,放下手中糕点,端起已经凉掉多时的茶水一饮而尽,道:“公子何须道歉,该道歉的是司梨才对,是我不好,叨扰了公子,还请见谅。”

言罢,她微微垂下眸子,“今日多谢公子的茶水,糕点已然送到,改日再来拜访,司梨告辞!”

而后拎起裙摆匆匆而去,空缘那句“我送你,”被卡在喉咙,最后泄气的咽回肚子里,望着桌子上的糕点发呆。

他真的做错了么?

他其实——

也并不是那么想,拒人于千里之外吧?

指尖微动,他忽然伸手将被油纸包裹的糕点拿来,缓慢的拆开油封,一股清甜的香味便散发出来。

糕点被做成朵朵花的形状,色彩鲜亮,他动动眼睫,迟疑的低头,缓缓捏起糕点送到嘴边,轻轻咬了一口。

入口即化,浓郁的清香味道里裹夹着淡淡的甜味,糕点松软,意外的合口。

他紧蹙的眉心舒展,那双常年染着愁绪的眸内,渐渐多了层意味不明的感情。

司梨回了铺子,紧闭门窗,蒙起被子,昏天黑地的睡了足足两日。

第三日,铺子外的门桩被人敲响。

她精神不济的起身,窝在床榻内不愿动弹,温暖柔和的锦被被她拥在身前,眸光微动,门口的景象便浮现眼前。

一张脸蛋精致,双眼浑圆的小丫头穿着鹅黄长裙,笑语晏晏的看向她,“姑姑,是我呀,快给我解了禁置,放我进去呐!”

司梨倏地起身,眉头皱的足以夹死苍蝇,美眸微瞪,不可置信道:“凤星,你怎么来了?你一个人来的?”

距她成年生辰还差半个月,她现在一声招呼不打,便跑过来做什么?

想着,她重新倚回去,慵懒的打了个哈欠,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又重新阖上,闲闲道:“不开,回青丘去,等你哪日生辰,我便放你进来。“

凤星一跺脚,双手捧住巴掌似的小脸儿,撅着小嘴,泫然欲泣的蹲在铺子外,小小的一团,分外可怜,“姑姑,你就放我进去吧~哎呀,好姑姑

司梨被她吵的脑仁直跳,翻过身拿后脑勺对着她,“说了不开,便是不开,自己偷偷跑出来,有没有想过你母亲该多担心?听姑姑的,赶紧回去,别让族人找你!”

折腾了半晌,原来是为了这个!

凤星大眼睛一亮,也不装可怜了,跳起来对着空气晃了晃小手中,一颗狐狸模样的坠子,道:“姑姑,你看呀,这是母亲给我的,她让我来找你的嘛!”

司梨瞥了一眼,还真是——

皱皱眉,“你这丫头,一声不吭便跑过来

凤星嘻嘻笑,“好姑姑,给我开开门嘛~外头好冷呢,人家都冻死了~”

无奈瞪她,可小家伙完全不怕她,摇摇头,手腕微动,铺子下的木门无风自动,缓缓开启

“姑姑!你最好啦~”凤星一喜,蹦跳着踏了进去。

忽听身后清冽的男声响起,“你是来买胭脂的吗?”

“咦?”凤星眨了眨剔透的大眼睛,回头好奇的打量来人,眸子里划过一丝惊艳。

她歪了歪脑袋,“你是?”

男子一身青衣素裹,因天气转凉,肩上披了件鸦青斗篷,一头如上好丝绸的黑发被根同色的丝带绑住,她在青丘时,可也没见过如此出色的男子。

空缘笑了笑,拱手向她慢慢施了一礼,道“在下是来找司梨姑娘赔礼的,不知她可在?”

“赔礼?”凤星不解的望了望楼上的方向,清声喊道:“姑姑,姑姑,有客人找你!”

而后弯唇,脸蛋粉嫩的冲空缘一笑,丝毫不怕生的冲空缘点头,连身道:“先进来坐吧,这位哥哥,姑姑她脾性一向很好,而且看哥哥也不是那等子下作之人,心里大可不必介怀,姑姑她定能谅解的。”

空缘温润的眸子瞧了瞧楼上,从善如流的信步踏入店铺,面色怪异的问凤星,“哦,是么?”

凤星倒是眯起双眸,狡黠地笑了起来,“哥哥,您既能进了这店铺,姑姑自然是原谅你了的。”

这小丫头年纪不大,说话倒是一会儿一变,叫人琢磨不透。

楼上渐渐传出轻轻的脚步声,空缘与凤星寻声抬头望去。

前者眸中划过惊艳,后者已然倦鸟归巢般的飞扑了上去,小脑袋蹭着她的肩膀,爱娇至极,‘姑姑,我好想你呀~”

司梨翘起唇,斜着眼没好气地瞪她,手上倒是爱怜的抚了抚她的发髻,“既然要来,为何不知会姑姑一声,你这突的出现,平白吓了姑姑一跳!”

凤星自知理亏,吐了吐舌头,嘿嘿直笑。

司梨瞥她,“还笑,你可知这世间不比青丘,复杂的多,专有那狩猎人四处打猎,他们呀,就喜欢你这种小……”

姑姑!

凤星连忙出声打断,连连鞠躬告饶,眼神儿光频频往楼下扫去。

司梨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,闲闲抬眸扫了一眼,“哟,这不是空缘公子?您不在府里看花赏月,怎跑到我这小店儿来了?”

“姑姑,你们……”

凤星大眼睛好奇的在两人身上打转儿,那眸子之中的兴奋已然快要掩饰不住。

从她出生那天起,便没见过她发火失态模样的姑姑,今儿这是怎么了?

司梨不理她,摇曳生姿的下了楼,两只葱白玉指淡淡捏起杯茶,慢悠悠抿着,半晌见凤星还杵在那儿,眸光冷了半分,蹙起眉头便下了命令,“去,楼上待会儿,大人的事情,小孩子不许多问。”

凤星噘嘴,不满的想反驳,但一触及到姑姑那虽然美丽却冰冷万分的眸子,一堆话便没出息的咽回了肚子里。

那身明媚的鹅黄衣裙,似乎也因她垂下的小脑袋而萎靡。

望着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,空缘垂下眸,酝酿着该如何说,才好让这位司梨姑娘消消气。

茶盏被随意丢在梨花木桌上,咣当当在桌面儿转了个圈儿,而后啪的落地,四散成几片儿。

“啧,今儿是怎么了,总是毛手毛脚的。

空缘公子见谅,小店今日有客,不便招待,过几日再请公子喝茶吧?”

空缘苦笑。

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,便被她一通毫不客气的逐客令给打发了。

但,今日有客他也是亲眼所见的,实在不好再厚着脸皮待着,只得顺从她的意思起身,微微拱手,言语之间满腔恳切,“既如此,空缘便不打扰了。那日唐突了姑娘,今日本是来亲自道歉的,没成想,实在是不巧。”

说罢他指了指桌上的瓷罐,眉宇温润,神态柔和,“上次在姑娘店里喝茶,那味道令空缘至今难忘,便斗胆猜测,姑娘喜爱花茶,恰巧我这儿有一罐今年新制的贡菊茶,特地从来给司梨—姑娘品尝。”

眸光在他清瘦苍白的峻脸上打量一圈,见他言语之间,确实不似作假。

终是缓和了神色,紧皱的细眉也缓缓舒展,唇角微微翘起,身子柔弱无骨的靠在桌沿儿,

垂眸道:“多谢空缘公子,这茶,司梨收下了。“

看她虽依旧面露不愉,但到底说话不再满腔带刺儿,空缘高悬的心陡然落下,苍白的唇瓣。轻轻勾起,和煦如风,“那空缘就不叨扰了,告辞。”

步伐堪堪迈出门外,他忽然回头,清眸带笑,颊边一只酒窝若隐若现,“司梨姑娘若是愿意,大可唤我空缘。“

说罢,拢了拢身上的斗篷,清瘦如竹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门边。

她对着满室的空气怔怔望了一会儿,突地轻哼一声,心底的愉悦便霎时间飘散开来,“空缘——”

凤星的到来彻底扰乱了胭脂铺子里的清净,刚来的几天,她每日里在后院里乱窜,湖里头司梨精心搜寻来的五色鱼,被她折腾的见了她便躲,她无趣的撇完嘴,转眼便看上了司梨精心培植的红蓝花。

那可是她细心搜集来的心头血浇灌出来的花朵,制作胭脂上好的材料。

便被她一天之内弄枯了几株,司梨气的瞪眼,坐在软塌上冷着脸不理睬她,满室的低气压终是压得凤星可怜兮兮的跪在她面前,小手拽着两只白嫩嫩的耳朵,眼眶含泪的望着她。

一旦她露出半分不忍,她便趁机再添一把火,娇小的人儿跪在地面上小小一团,委屈巴巴满含悔恨的叫一声,“姑姑……”

那小嗓音,三分哀泣,五分爱娇,还有两分狡黠,听得司梨心尖儿一软,面上便露出了破绽。

于是,凤星一股脑爬起来,特别粘人的朝她怀里钻,若是她再说一句,“算了,算了,便饶你一次。”

她定是立马喜笑颜开,小拳头跟不要钱似得往她肩膀上捶,一边儿捶还一边儿撒娇,连连道:“姑姑,我就知道姑姑最疼我了~”

到底是看着她从小小一团的奶娃娃到活泼娇俏的少女,一路看过来的,怎可能真为了几株花花草草,给她出排头?

可惜啊,凤星这丫头前边刚卖乖发了誓,后脚又继续祸害她的花花草草去了。

几天下来,她园子里,哪还剩下什么?打又打不得,骂也骂不得,干脆,她抬手给凤星身上加了道符印,顺脚便将她踢了出去。

我这儿祸害完了,你便去外头祸害一番吧。

于是,搁铺子外边儿转悠了半天,见姑姑果真狠了心,不给她开门的凤星,瘪了瘪嘴,抓着出门前姑姑丢给她的一包碎银两,乐颠颠的上了街。

小狐狸初到人间,见什么东西都新鲜。

糖葫芦、画糖人、驴打滚儿、糖栗子……

“给!我也要一个烧饼!”小狐狸从荷包里抠出块碎银子,抬手丢给小商贩,抢过刚出炉的,香香脆脆的烧饼,啃着便抬脚晃远了。

徒留小商贩在后头大喊,“姑娘,姑娘?还没找你钱呢!”

而小狐狸,早挤到人头涌动的人堆儿里,国观那胸口碎大石去了。

看完,心满意足的将最后几块银子丢进了托盘里,优哉游哉的晃着轻松的步伐回家了。

日头曲沉,月亮缓缓爬上了枝头。

夜幕四合,漫天的星河璀璨。

四周静谧,唯独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。雾气潺潺,两具鲜活白皙的身体泡在热气上升的池子里,艳色的花瓣飘了一池,却及不上那半趴伏在池边的女子半分。

活色生香。

凤星在池子里扑腾了半晌,热的大汗淋漓的停了手。

侧眸望向雾气中的女子身上时,难得闪过一丝痴迷,她见女子枕着藕臂,半湿的额发掩住了半张脸,精巧的下巴微抬,眼睫纤长疏朗,鼻息酣甜。

似乎正沉溺其中,她晶亮的眼珠子滴溜溜—转了一圈,悄悄在池底踮起脚尖儿,一点点划开水波,向女子所在的位置飘荡而去。

终于到得女子身边,她屏住呼吸凝视了女子片刻,见她毫无反应,壮着胆子伸出小手,在她背上快速摸了一把。

而后抱着手嘿嘿直笑,滑腻的触感依旧在指尖没有消散,跟想象中一样好。

不、比想象中更滑,也更嫩一—

忽然身旁一声清涟涟的低吟打断了她的幻想,司梨依旧趴在池边枕着手臂没动,眼帘微阖,慵懒的问她,“摸得舒服么?”

“舒、舒服……”

回答完便察觉到哪里不对,反应过来,凤星差点儿咬掉自己的舌头,她可怜兮兮的啃着指尖儿,泫然欲泣的望着她,“姑姑,人家只是好奇嘛~”

姑姑被誉为青丘第一美人,而狐仙一族,可以说是集天地间所有美人于一家的地方,她若敢称第一,便是九天之上的玄女嫦娥一流,亦不敢称第二。

她虽没亲眼见过,但听族中长老参加王母寿宴之时曾说过,那些仙女们啊,都是被凡间男。子吹捧出来的盛名而已,若论姿色,当属青丘山上的大祭司之女司梨,天下无双。

虽同样身为女子,每每见到姑姑这副模样,她亦难以抑制的心生向往。

说嫉恨,那倒没有,姑姑性子好,不爱出门,所以三界之中,流传的美人们当中,从未出现过她的名号。

她倒很想将姑姑的画像拿出去,狠狠打一—把那些自视甚高,眼高于顶的仙女们的脸,可,一想到事后姑姑冷冰冰的脸,便脊背一寒,什么念头也不敢有了。

司梨眯着倒影了水光的眸子,斜睨着她,“怎么不说话?”

“啊……姑姑……”凤星凑过去,嬉笑着靠在她雪白的肩头,轻声娇嗔道:“人家只是想摸摸看,姑姑的肌肤,到底是什么做的嘛~”

“嗤一—”

她摇摇头,没好气的瞥着她,眉眼含笑,“那你倒是说说,姑姑的皮,是什么做的。”

“呃……”

凤星眨眨眼,总不能说是狐狸皮吧?

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,凤星壮着胆子,再次伸出一只手,这回,整只手掌都放在了她的背上,轻轻一滑,便掉了下去。

她眨着像藏了星子一般明亮的杏眼,拧着眉作思考状,似乎很是纠结,“嗯……好像是水做的般,又好像是上好的暖玉,”她晃了晃脑袋,见司梨不拒绝她,变本加厉的在她腰窝处磨蹭叹呀,姑姑,你的肌肤好好…

又磨蹭了会儿,一只冰冷的小手伸下水中挡住了她。

水波微动,眼前似有青烟浮动,凤星回神,却见姑姑早已赤脚上岸,那玲珑曲线被罩在一件水青色的软布袍子下。

她遗憾的嘟起嘴,却见姑姑已然迈着轻巧的步子,走来,居高临下的挑眉望她。

从她这个角度,能看到她纤长如扇形的眼睫根根分明。

司梨脚尖悠悠挑起水花,问她,“凤星,你可知,你的举动在人间,叫做什么?”

凤星不解,无辜的仰头。

她勾唇,一字一句从红唇内吐出,“登徒子——”

而后旋身而去,衣角在走动间,被气流带的微微摆动。

步步生莲。

凤星怔怔望着她姿态优雅,脊背挺直远去的背影,微微噘嘴,不满,“什么嘛!”

当她真的是不知人间俗世的小丫头呢!

隔日,司梨失手打翻了胭脂盒。

事件的由来是这样的。

尝到外头有趣之处的凤星又坐不住了,可昨日她上街晃了一圈,从街头买到巷尾,等回了铺子,已经两手空空。

于是,她不得不在卖了一会儿乖后,腆着脸朝司梨伸手。

司梨扬眉,“做什么?”

谁知,凤星两根食指对着,小眼神飘忽的朝她这头徐徐的望,“人家没钱了嘛——”

喝!这口气忒理所当然。

却把她气了个仰倒,美眸一翻,正眼都不看她,“昨日给你了一荷包银子,你全花光了?

凤星乖乖点头,十分无辜,“是呀。”

“买什么了?”

凤星便掰着手指头,一声声将自己昨日做了什么,买了什么通通交代了一番。

什么糖葫芦呀,画糖人啊的,说着说着口水便溢到了唇角。

却听的她调制胭脂的手劲一松,胭脂盒子整个倾倒下来,染了她一手绯色。

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两,全被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丫头祸祸了。

司梨见她没出息的模样,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粉末,对凤星比了比小指头,道,“看见了么?就这么一小块儿,买的糖葫芦、驴打滚儿,足以把你活活埋了还有剩!”

凤星听后眼睛瞪的浑圆,大呼受骗,撸起。袖子便要去找那些小商贩们算账。

司梨还能再让她出去丢人现眼?昨日里,估计小商贩们中间早传开了,青南城来了位人傻钱多的大小姐,不识人间疾苦,出手大方,一串儿糖葫芦便是一两纹银。

左右第一次,也是自己没教好她。

于是,在拎着耳朵,面命耳提一番之后,总算是松手给了她银两。

小丫头心满意足,哪还坐得住,叠声叫了“姑姑你最好了~”人已然风一般的跑远了。

本以为可以清净到晚上,小丫头不在外头野一天是不会回来的,恰好给她时间去调制胭脂

不成想,不过中午,小丫头便被人提溜着拎了回来。

司梨看了看铺子外天上高高挂着的日头,又看了看一脸淡然模样,眉眼温润的男子。

空缘——

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那只混在空缘身边,不知什么目的、什么来历的小幼龙,据说叫元琅

此刻他正扭着凤星的胳膊,一脸鄙夷的看着她。

凤星挣扎的气儿都喘不匀了,就是挣不开她,怒气上头,张嘴便骂:“你这只小虫子,还不放开我!混账东西,快给我放开!”

眼见司梨慢条斯理的从楼上下来,元琅脸—色僵了僵,讪讪的松开了她。

背着司梨时却呲着牙朝凤星瞪眼,“小狐狸,有本事跟我单挑!”

惹得凤星小下巴一昂,“哼”了一声,不愿搭理他。

司梨皱眉,斥责道:“凤星,不许无理!”

而后对空缘笑着信步走过去,在桌面坐下,缓缓拎起水壶为他倒了杯水,看也不看凤星,

“空缘公子……”

“空缘。”他轻笑着打断她,温和的嗓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定。

她摇头失笑,微微颔首,“好,空缘,不知我这小侄女……你们是如何遇上的?”

还,用了如此特殊的方式,亲自给她扭送过来。

空缘但笑不语,温润如玉的眼珠轻轻看向元琅,

元琅一怔,猜到了眼前女子身份的他,再也不能维持原先的镇定。

小狐狸叫她姑姑,那她便也是一——

狐狸?亦或者,应该唤作狐仙?

一只道行看不出深浅,甚至在他面前,他一度以为她只是一介凡间女子。

却忽略了,哪个凡间女子,能长出如此冰肌玉骨,倾倒众生的相貌?

除了那出了名的美人聚集地,青丘,还能有哪儿?

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,元琅略略朝空缘身旁挪了挪,瞥着凤星,开始大倒苦水,“司梨姑姑,你不知道,这丫头今日去买驴打滚,给了人商贩一两纹银,因没收到找零儿,便掀了人家摊子——

凤星挤眉弄眼的表情僵住,讪讪的将脑袋扭向了姑姑。

却见司梨垂眸轻轻吹着杯中漂浮的花瓣,只好瘪了瘪嘴,垂下脑袋,等待发落。

“继续说。”

元琅一乐,原来司梨姑姑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嘛,他得意的瞥了眼小狐狸,清了清喉咙,又道:“司梨姑姑,你猜我们遇到她时,她正在干嘛?”

她扬了扬秀眉,轻轻呷了口花茶,水光湿润了她好看的唇瓣,愈发显得眉眼出众,“嗯?

“她正被人举着棍子,追着打呢!”

司梨这才抬眸,真正看了一眼缩成鹌鹑状的凤星,果真见她发丝凌乱,烟粉水裙上沾了几块不知从哪儿蹭来的脏污。

见姑姑终于肯睁眼看她,凤星瘪着嘴,眼眶红红的嘀咕,“是你不让人家使用法术的嘛!

“你还有理了?”

她没了喝茶的欲望,将茶盏一掷,哐当一声摔到了凤星脚下,吓得她身子一颤,跳着往后挪去。

却始终低头梗着脖子不肯认错。

元琅本来被小狐狸嚣张至极,张牙舞爪的模样气的几欲升天,但这会儿见她红着眼眶,孤零零揪着裙摆站在那儿的样子,又反而心生几分不落忍。

”司梨、司梨姑姑……要、要不,您就饶了她这回吧……”

元琅本是好心,却被一向好强的凤星视作装模作样,她猛地抬头,强忍住眼泪,大吼,不用你管!”

他被吼的一退。

却听司梨恢复了平静,抬眸,目光如水的打量了凤星半晌,道:“自己回房间,没我允许不准出门,什么时候想清楚了,认错了,再来见我!”

没等到安慰,反而受到一顿责罚,她本就七上八下的心这会儿全乱了,碎了,“哇”的大哭出来,几步跑上楼梯,边跑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,“姑姑不疼我了,帮着外人惩罚我,呜呜呜

哎……

元琅小跑着走了两步,见二人都侧眸看他,讪讪挠了挠头,指了指楼上,小声问,“司梨姑姑,这处罚是不是太严重了?”

其实,他更想说的是,小狐狸初到人间,不懂规矩也属正常,这惩罚,委实太过重了些,但到底,没敢说出口。

一间铺子,一只幼龙,两位狐仙,还有个被蒙在鼓里,不知所云的人。

七日后,凤星偷偷跑出去了。

司梨并不想对她严厉,但思及她未来的命运,便不得不对她狠下心肠责罚,势要将她天不怕地不怕,死脑筋的性格掰回来。

但就此事来看,效果甚微。

凤星身上有她打下的符印,她随时都能掌握凤星的行踪,知道她还在青南城内转悠,并不担心,只等她玩够了,自己回来认错。

她知道,凤星虽然任性,但心地总是好的。

前几日的事,她大抵是忘得差不多的,偷跑出去,亦不过是忍受不住烦闷,出去透气罢了。

可,就是这一不留神的松手,便就出事了。

景空业来青南城了——

比之更糟糕的便是,凤星已经与他相遇,这几日,两人都居住在鹤鸣客栈,白日相约游山赏水,饮酒泛舟。

所幸,两人并未发生实质关系。

司梨当初得知真相时已经太晚,凤星早已失身。而她却只是苦苦相劝,手段过于软弱,丝毫起不到半分作用。

而司梨不同,她生平最擅长,也最令人心生恐惧的便是,太过看清现实,也太会逼的人看清现实。

她得到消息后,并没有马上出手,而是慢条斯理的隐在背后,不动声色的等待时机。

凤星顽性未褪,若是这时候强逼着她与景空业决裂,反而可能适得其反,

情正浓时,所有阻挠都会变为一种令人厌恶的存在。

又是几天过去,期间司梨照常小憩,浇花喂鱼,偶尔受空缘邀请,去他府上坐坐。

而后便慢慢发现,空缘除了表面看上去无欲无求之外,会的东西非常之多。

他会在天气较好之时,为她描上一副画像。阴雨绵绵之时,便坐在亭子里抚琴。

往往她都会在那不疾不徐,行云流水般和缓的叮咚中,沉沉睡去。

每当此时,也许连空缘本人都未曾发觉,他望向侧躺于亭下的女子时,眸光有多么缱绻多情。

凤星在外疯玩了三日后,终于想起自己是偷偷跑出去的,怀着忐忑不已的心,惴惴不安的进了铺子。

彼时司梨正倚在后院走廊的阑干上,眉眼如水的朝波光粼粼的湖里投下米糖,被她细心将养半月,又扔了几块灵石的鱼儿们,总算恢复了往常活泼漂亮的模样。

米糠下水,鱼儿纷纷涌了出来,彩色的鳞片在烈阳下,折射的光极其耀眼。

凤星在后院儿找到她,迟疑半晌咬了咬牙,挪着步子走到她跟儿前。

司梨眼皮未抬,再次丢下一把米糠,悠悠凝视着鱼儿们漂亮的模样,道:“回来了?”

语气不咸不淡,既没有料想中的震怒,也不带意料中的担忧。

所有发展都变成了意料之外。

凤星嗫嚅着嘴唇,低头,“姑姑,我错了


更新时间:2024-11-13 14:28:4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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