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弄堂、宁波女人、我——童年的记忆
作者:沈东生
(老弄堂虽然又破又旧,却有忘不掉的童年记忆)
老早,“弄堂"是上海独有的地域文化,上海弄堂的类型交关多,高级点的地段,像思南路,新华路一带,照老底子的上海人的讲法,属于“上只角”。
“上只角”,有蛮多花园洋房的弄堂,独栋的洋房,落地钢窗,打蜡地板,带壁炉,大客厅里大理石落地,盘旋的大楼梯,水晶大吊灯,音乐一响,就可以“嘭嚓嚓”。朝花园的门一开出去,就是一片碧绿的草坪,大樟树,遮天蔽日。屋里基本要用好几个娘姨,这是有铜钿人家住的弄堂。
其次,要算新式里弄房的弄堂、新式弄堂房相当于现在的联排别墅,虽然也是落地钢窗,打蜡地板,也有壁炉,不过就没有大客厅,盘旋大楼梯了,当然也没有大花园,门口也有一只院子,就是小一点,围墙围牢,摆点盆栽,装饰装饰。里厢住的人家一般来头也不小,老早住得起这种房子的人家起码是“洋行”里的买办,跑街先生,再或者是老板的后代,屋里一般都是有两个铜钿的。
再蹩脚点的,就是石库门的弄堂,石库门房子其实是蛮不错的,天井一进去,左厢房,右厢房,客堂间,前楼、后楼,亭子间,还有晒台……就是照现在的人想法,一家人家住住,也应该蛮海威了。不过后来住成了“七十二家房客”,有的后来干脆弄成了贫民弄堂,有叫关人家还要拎马桶,倒痰盂,就没有卖相了。
以上这些弄堂在上海都属于比较有影响的弄堂,所以,老底子上海人称之为“上只角”弄堂。上海除此以外,还有一些不上品的弄堂:出入自建房和简易出租房构成的居民区的通道,上海人也称之为弄堂,老底子的上海人就叫伊“下只角”弄堂。弄堂一般又破又旧,房子钆的要命,里厢住的大多是并不富裕的人家。我小时候就住在这样的弄堂里。
我家的这条弄堂,虽然不长,但在儿时的记忆里,却似乎显得蛮长的。弄堂的一边是我小学母校的围墙,灰突突的一长溜。另一边是商务印书馆印刷车间的围墙,长长的围墙只有一扇铁门,平时里,围墙里厢就很安静,下班后,更是悄无声息了,天一黑,铁门上方一盏不太亮的灯就开了起来,这盏灯成了这条弄堂唯一的照明,昏暗的灯光把弄堂照得更显幽暗深长了。
在我小辰光,母亲怕我们兄弟几个野在外头闯祸,就吓唬我们说:弄堂里有妖怪,天一黑就要捉小孩。于是夜幕一降临,看见黑黢黢的弄堂,我们就早早躲进了家里。以至于我读小学的辰光,但凡学校夜里有活动,回家成了一桩心事,常常要在弄堂口蓄势屏气,然后鼓足勇气,一口气跑过弄堂,到了家门口,就拼命敲门,门一开,直到窜进家门,等门关上,才长长地舒了口气。这样一来母亲在管理上倒省了好多心。
顺着弄堂走到底,有一间大门朝着弄堂口,全木结构的房子,里面住的是鲍先生,这位鲍先生,我们这一辈人都没见到过。
听大人们讲,鲍先生在解放前是白相人,解放后就去改造了。我问姆妈:什么是白相人?母亲压低声音说:白相人就是现在的流氓,就是坏分子。我点头表示知晓得了。不过,流氓究竟是啥东西,其实我还是不太清爽爽,只晓得他们都不是好东西。
不知为啥,鲍先生晓得自己要去坐牢了,就和老婆离了婚。大人们说:鲍先生是为了不连累老婆。
现在,房子里住着的只有鲍先生的老婆。尽管离婚了,大人们暗地里还都叫伊白相人嫂嫂。但不能让伊听见的。啥人胆敢当面叫伊,伊肯定要板面孔,伊一板面孔,真吓的煞人。
鲍先生的老婆是宁波人,讲一口宁波闲话,嗓门又特别大,只要一讲闲话,一弄堂都是伊的宁波腔,所以大人们平常都叫伊"宁波女人"。她也乐意接受,于是她姓啥名谁,就没有多少人记得了。
宁波女人长得高大壮实,面目可憎,平时很少有笑脸。伊的屋里是楼上楼下,地方蛮大的。平日里,伊却不愿呆在家里,喜欢坐在门口头的竹椅子上,面朝弄堂口,一边纳鞋底,一边和过往的邻居打招呼。一旦有个陌生人进弄堂,宁波女人的嗓门就变大了:"喂,寻啥人?"如果真是坏人,一看见宁波女人可憎的面孔,牛高马大的身胚,一定会退却的。
弄堂里的小囡也都害怕宁波女人的淫威。小囡们随着年龄的增长,大人们用鬼怪吓唬的把戏慢慢失效了,都想溜出弄堂去玩,但是,都不敢越雷池半步。但凡有哪个小囡想自说自话溜出弄堂去。还没溜到弄堂口,宁波女人就一嗓子吼过来了:"小驹头,回来。"只见宁波女人本来就可憎的面孔上,两条眉毛竖立,眼睛瞪得滚圆,盯牢你。假使有啥人敢犟头倔脑,接下去,宁波女人就要向父母告状了。接下来,肯定有一顿“头挞”、“毛栗子”等牢子了。所以,再调皮捣蛋的小囡,哪怕心里恨得痒痒的,也只好乖乖地朝回走。有辰光,实在恨得不行了,就会愤愤地叫一声:"白相人嫂嫂"。后果就是父母下班回来还没有进门,宁波女人又准会告状,“头挞”、“毛栗子”肯定逃不脱,还会搭上一句骂:"小赤佬,再敢作死,就打煞侬!"
这时宁波女人反而笑嘻嘻地来劝说了:"莫打,莫打,小人嘛,长记性了就好……"宁波女人不笑也罢,一笑起来反而更怕人,于是小孩都躲她远远的。
不过有一次,宁波女人竟然哭了,而且哭得很伤心。可让孩子们足实幸灾乐祸了一把。
其实事情原本和宁波女人倒也没啥关系。是我家对门汪家好婆的儿子,名叫阿宝,年纪不小了,虽然在进出口公司做生活,人的相貌也不错。但就是找不到女朋友。年龄一天天大起来,汪家好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千辛万苦,办法想尽,总算有了转机,毛脚媳妇第一次要上门了,阿宝到车站去接,阴差阳错地没接上,小姑娘询着地址,自己走进弄堂里来了,小姑娘戴副眼镜,清清爽爽,文文静静。但是,刚走进弄堂,被宁波女人看见了,见是个陌生人。习惯了,提高嗓门就问:“寻啥人。”
小姑娘心里还在抱怨男朋友没接自己,边走边生闷气。压根没听见询问。宁波女人的嗓门变胖了:“喂,问侬,寻啥人。”小姑娘这下听见了,而且如雷灌耳,还有一张面目可憎的脸凑到了眼门前,真有点吓得魂飞魄散,转身就朝弄堂外走。正好被在车站扑空后赶回来的阿宝看见了,赶紧拦住小姑娘。小姑娘一见阿宝,害怕、委屈、郁闷顿时化成一腔泪水哗哗地流了起来,作状抽身要走。阿宝哪里肯放。一时扭在了一起……
弄堂里的小囡本来就无所事事,闲得无聊,欢喜钆闹猛,呼啦啦都来了,围起了一大圈。不晓得啥人说了句:噶梁(上海话对戴眼镜的人不太尊重的称呼)哭了,一时间小囡都呼应起来,唱起了山歌:"噶梁哭了……噶梁哭了……"小姑娘哪能受得了,一抹泪,一甩手,真走了。
等汪家阿婆闻声赶来,已难挽大局。从此再也没见这个小姑娘来过。汪家好婆又不好跟小囡们一般见识,于是就和宁波女人扛上了,跑到宁波女人面前,指着宁波女人的鼻头,狠狠地说:"侬只白相人嫂嫂,不是个东西……"宁波女人一听、噌的一下从竹椅子上弹了起来,脸色铁青:"侬再讲一句!"
汪家好婆已经到了鸡飞蛋打的境遇,豁出去了:"哼,还想打人啊。和侬男人一票货色,坐牢的胚子。"
围观的小囡们都盼着一场大战快点开始。然而宁波女人却噎住了,半天不语,眼圈红了,眼里含起了泪水。
围观的小囡们立刻有了报复的快感,个个开心得不得了,蹦着,跳着,唱着:"一息哭、一息笑,两只眼睛开大炮……”
宁波女人强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,终于哗哗地滚落了下来。
小囡们更加起劲唱着:"落雨喽,打烊喽……"
宁波女人猛地转身朝屋里跑去,狠狠地甩上了大门。
小囡们开心了,以为从今往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到马路上去白相了。没有料到,宁波女人真有点不长记性,没几天又重新坐到了门口头。
大人们还说,有宁波女人坐着,弄堂里安全多了,出门都不用上锁了。于是,宁波女人又有打不完的招呼。问不完的"寻啥人"。有吼不停的"小驹头,回来。"还有纳不完的鞋底:大的小的,宽的窄的,厚的薄的,样样都有。
弄堂里的妈妈们都愿意花个一毛几分钱,买一双回去,做个鞋帮,往上一上。就是一双新布鞋。弄堂里的小囡都是穿着这样的布鞋长大的,宁波女人当然就靠坐在门口纳鞋底卖钞票过生活。苦的是我们一帮小囡,又被管得死死的。
在外人看来,我家的弄堂,走到宁波女人的家门口好像已经到底了,其实只要朝右转一个弯,便豁然开朗,可见一片空地。空地四周是一大圈高低不齐,新旧混搭的自建住房,住着叫关人家,光小囡聚到一道,就有黑压压的一片。
空地中央有一幢两开间的平房,就是我的家。听大人们说,解放前,平房是一个小营造商自己住的,平房四周还围着一圈墙篱笆,以示和穷人的区别,后来营造商可能发了,住好房子去了,这房子就三块钱一个月租给了我家。等我懂事体到辰光,墙篱笆早不见踪影,只剩下高低不齐、残缺不全的竹片子插在地上,竹片子所以一直被保留着,是因为一到出太阳的日子,竹片子上成了晒鞋子的好地方,上面套满了尺寸大小不等,颜色琳琅满目的布鞋,错落有致,成了一道风景线。所有这些布鞋,和宁波女人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。
一到晒鞋子的日子,宁波女人就会出现,这里看看,那里望望,还时常用手在这双鞋上丈量丈量,又在那双鞋上比划比划。像在欣赏自己的作品。后来我终于发现了她的计谋,她特别关心那些露底破帮的布鞋,丈量后,纳好鞋底,给各家各户送去,闲话还讲得老好听:"张家姆妈,侬小囡脚头重,我纳了双厚点的鞋底,牢一点""黄家好婆,你女儿两只脚着地不匀,我一只鞋底用细帆布做衬里,一只鞋底用普通布做衬里,会好一点,""喔唷,李家爷叔,侬鞋子后跟移得快来,我帮侬后跟做了硬衬。"说得大人们眉开眼笑的。"哦哟,钞票嘛,莫讲莫讲……"最后大人们还是把钱塞进了宁波女人的衣裳袋袋里,我告诉大人们,这一切都是宁波女人的计谋,你们上当了。可惜,我们小囡的话,大人们是从来不听的,而且每逢谁家包馄饨,做汤圆还会给宁波女人送去一碗。我早看透了,宁波女人门槛最精。
有一天,弄堂里出了件稀奇事,晒鞋子的竹片子上套着一双"回力牌"白球鞋,鹤立鸡群,特别醒目,孩子们羡慕死了,围着白球鞋,指指点点,唧唧嚓嚓说个没完,李家的小三子还伸手去摸摸,刚刷的白粉上留下一个手指印。
鞋子的主人隔着窗户看见了,噌的一下窜了过来,是阿强哥,出名的浑小子,一旦你不小心打碎他家的一块玻璃,他会一夜间敲光你家所有的玻璃,连大人都让他三分,此刻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:"看啥看?""手印都上去。""一双球鞋五块钱,赔的起吗?”
哇!五块钱一双白球鞋!当我们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时,小三子已经被阿强哥打了一记记重重的头挞,又推开人群,收走了白跑鞋,引得小囡们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和恼怒。齐刷刷地叫起来:"阿强哥小气鬼,阿强哥坏分子……"
这还了得?坏分子能随便叫的?阿强哥转身扑了过来,阿强哥毕竟是初中生,长得和大人差不多高了,刹那间,孩子们一片鸟散状,我跑得慢了一步,被阿强哥一把抓住,一巴掌打得我撕心裂肺的痛,他一脸得意,打道回府了。我则恨得咬牙切齿,三辈子记恨。我忍住了哭,发誓要报仇。
当白球鞋又出现在竹片上晒太阳的辰光,机会来了,我一看四周没人,立马把早准备好的一瓶黑墨水,结结实实地淋到了一只白跑鞋上,刹那间白球鞋变成了黑球鞋——解恨。
可惜还没来得及淋另一只鞋子,一个凶狠的声音扑了过来:"小驹头,讨打啊!"
不好,我吓得魂飞魄散,拔腿就跑,跑出空地,跑进墙角,见没人追来,才敢喘着粗气探出墙角往回看去。完了,是宁波女人,还在朝我看着,宁波女人最爱告状,铁定要陪鞋了。
一双白跑鞋五块钱,顶一家人一星期的小菜铜钿。这一顿打蜕层皮还不够。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。
还好小脑子还算能开窍,立马想出了办法:无毒不丈夫,干脆把责任全都推到宁波女人身上。我一骨碌翻身起来,跑回家,在作业本上撕下一张内页,认认真真写上:"我把球鞋弄脏了,我赔你。"落款是"宁波女人",想想,这太抬举宁波女人了,赶紧划掉"宁波女人"几个字。落款改成"白相人嫂嫂"。左看右看,满意极了。心想,只要阿强哥看到纸条,管保宁波女人吃不了兜着走。
探头看看,空地上没人,我一溜烟跑到晒鞋子的地方,用木夹子把纸条夹到了已经染黑的白跑鞋上,朝四周扫了一圈,没见人影,大功告成,赶紧跑回家,趴在窗口,准备看场好戏。万万没想到是,出现在球鞋旁的不是阿强哥,而是宁波女,而且把球鞋和纸条一起收走了。完蛋了,把柄都落到宁波女人手里了,我顿觉天昏地转起来……
我怏怏地去了学校上课,心里七上八下的,好像是个等着判刑的犯人,老师上的什么课,压根儿一字没听进去。
好容易熬到下课,刚到家门口,就听见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,父亲从来没有那么早回家过,可见事情的严重性,看来要挨"双打"了。我想轻轻推开门,蹑手蹑脚地溜过厨房,躲进房间再说。不料母亲已经听到了动静:"小寿星回来啦。"母亲的声音告诉我:宁波女人还没来得及告状。
"看看,给你买什么了。"父亲说。
哇!大蛋糕,我小时候有大蛋糕吃,是件了不起的事情。我这才想起来,今天是我十岁生日,在上海,十岁生日是个大事件,怪不得连父亲也提前回来了。可是,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,大蛋糕的咪道,我压根儿没吃出来,光看见弟弟们疯抢疯吃,满嘴满脸都沾着奶油。
怕鬼偏遇鬼,早上上学,一出门,就碰到阿强哥。我想装作没看见,赶紧低头快走。
一声吼:"站住"。
我的心一抖。阿强哥已经站在了我的门前头了。他一抬腿。我本能地往后跳去。
"怕什么,给你看新跑鞋"果真是一双崭新的白跑鞋。“宁波女人赔给我的"
"真的?"
"骗你是小狗"
怎么回事?我有点懵。但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。
再走过宁波女人的家门口时,我突然有一种愧见宁波女人的感觉。偏偏宁波女人依旧坐在门口,而且正朝我招手 :小驹,过来。我一眼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黑球鞋和我写的纸条。我的心一紧,怯怯地朝宁波女人走去,心怦怦直跳。还没站定就想哭,脱口儿出:"阿姨,我、我错了。"
“嗳"。想不到,宁波女人夸张的应着,脸上漾起了笑容:"莫讲了、莫讲了,阿姨也犯过大错,不犯了就好,不犯了就好。"伊抚摸着我的头,满脸的慈祥,"跑鞋拿着,告诉侬姆妈,是宁波阿姨送的。"
我捧着被宁波女人整成漂亮的黑跑鞋,真的哭了。
“莫哭,上学去。"
我走了,走出好远,回头望去,宁波,宁波女人又坐在竹椅子上,依旧认真地纳着鞋底……
不晓得啥辰光开始,有个山东人,在弄堂口摆了个煎饼摊。弄堂口原本有扇大铁门,后来大铁门炼成钢铁。再后来,门房间也拆掉了,不过,门房的屋顶还有一段没有拆干净,弄堂口的围墙上就多了个宽宽的屋檐。碰到落雨天,没有带伞的路人就会在屋檐下躲雨……
煎饼老头就在这个屋檐下摆了个煎饼摊。煎饼摊的家私很简单,煎饼老头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头台阶上,面前一只炉子,上面搁块铁板,旁边连个小风箱,呼啦呼啦地一拉,炉子里的火窜了上来,一会儿由红变兰,铁板就烧得滚滚烫,煎饼老头从铝锅里掏一勺面团往上一倒,"糍啦"一声,立刻飘起一股麦香。一手用老虎钳子夹着铁板,一手用竹铲,嘶嘶地转着,面团慢慢变大变薄,又缓缓变黄变脆,当一个鸡蛋打在脆饼上,扑鼻的香味顿时溢满了整个弄堂。老早点的小囡实在是没啥好东西可以吃,一卷煎饼就馋得小囡们把煎饼摊围得严严实实。
煎饼老头笑脸没了,闲话讲得蛮难听的:“给钱拿煎饼,没钱快走开。”
小囡们基本没有钞票,大多是来凑热闹的。闻闻
更新时间:2024-11-13 15:34:27
请收藏本站:http://hbenzyme.com/。文艺浪潮网